企业发现内部出现舞弊情况时，往往会先启动基本调查措施，在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查、掌握一定的证据后，不少企业会选择与涉案员工进行访谈、谈话、交涉，以希望涉案人员表示悔过并出具《悔过书》，作为后续处置程序中的证据。
到此为止，被害企业通常会以为案件调查基本告一段落，但是随后的程序却会遇到重重阻碍：涉案员工对《悔过书》内容的真实性、单位调查的程序合法性均提出质疑，使得单位前期的调查不仅没有取得追求的成果，还因打草惊蛇失去了获取更多证据的空间。
在这些案件中，我们暂且不谈单位调查方向、调查程序的问题，其获取的《悔过书》从本身往往就存在瑕疵。本文拟从两例不规范的《悔过书》出发，为正确认识、规范应用《悔过书》提供建议和框架模板参考。
一、内容不规范的《悔过书》可能弊大于利、影响案件办理
以下为两份《悔过书》样本（出于律师职业道德及保密义务，笔者对原文内容进行了逐字改动，案例内容也进行了颠覆性调整，仅保留了原《悔过书》的框架）：
案例一：王某某在甲公司任职期间，利用负责联系融资租赁公司A公司的职务便利，以甲公司的名义与A公司洽谈，签约时候表示需要甲公司的关联公司乙公司（实际是由其亲友掌控的公司）出面签约，乙公司与A公司签约后，加价租赁给自己在职的甲公司，就不同批次租赁物所赚取的差价分别为500元/天、800元/天。
甲公司在发现王某某上述行为后，展开了调查，调查期间，王某某向甲公司出具了以下文书：
承诺书
就我在甲公司任职期间的一些行为，我本人愿意在XXXX年9月1日之前向乙公司追回以下款项：
1、XXXX租赁物被甲公司实际起租之日起至XXXX年9月1日之间（共计XX天）天数乘以500元共计：XXXX元（大写XXXX人民币整）
2、XXXX租赁物被甲公司实际起租之日起至XXXX年9月1日之间（共计XX天）天数乘以800元共计：XXXX元（大写XXXX人民币整）
以上款项按时支付后，就以上事宜与甲公司无任何争议和责任。
3、我同意协助乙公司向上述租赁物的所有者A公司解除租约，由甲公司直接与A公司进行洽谈和签约。
承诺人：王某某
日期：XXXX年X月X日
见证人：张某某
通过分析，我们可以发现上述文本存在下列问题：
1、该文书使用的标题为《承诺书》，而非《悔过书》，仅从标题上看，就存有回避构成刑事犯罪的意向；
2、正文中使用的“追回以下款项”的写法，无法体现该损失系行为人本人造成，似乎对单位实施加害行为的为单位人员之外的第三方主体；
3、正文中使用的“500元”、“800元”，在单位看来是行为人所赚取的差价，但是仅仅根据正文的描述是得不出这一结论的；
4、正文中使用的“以上款项按时支付后，就以上事宜与甲公司无任何争议和责任”的陈述，不仅无法体现行为人职务侵占的事实，而且给人一种本案仅限于民事责任的倾向；
5、正文中未提及其本人和乙公司之间的关系，没有固定其本人虚设中间环节行为模式的相关证据；
6、该《承诺书》书写的见证人只有1位，而且缺乏同步录音录像的证据。
被害单位之所以认可上述样本的内容，原因在于单位对员工的涉案行为非常清楚，在熟悉案情的基础上看来，《承诺书》中的内容是可以接受的，但当该文书给到不熟悉案情的主体分析，就可能解读出不同的内容。在该案的后续进展中，行为人声称自身受到单位胁迫，在担惊受怕之下出具了该《承诺书》，并声称单位的调查手段暴力、违法，存在单位内部斗争、打击报复的可能，给被害单位的后续调查带来了很大的阻力。
案例二：乙公司是一家电子产品的生产、销售公司，其设定的产品单价为10元，雷某某利用其负责销售的职务便利，将单价抬高至12元进行销售，将差价2元予以侵占。乙公司在发现雷某某上述行为后，展开了调查，后雷某某向乙公司出具了以下文书：
悔过书
我于XXXX年-XXXX年担任销售期间，在明知公司内部将产品指导价设定为10元左右的基础之上，为了增加业绩、完成绩效，对外谎称售假为单价12元，骗取了多数采购商的信任，使得采购商以本不应支付的高额单价进行了采购，而我本人也因此获取了高额的销量。
本人在收到采购商支付的钱款之后，认为销售业绩已经达标，于是便将客户支付的差额进行了截留和自用，在自责的心情下虽然有陆续归还公司，但是截至目前尚欠XXXX元。
悔过人：雷某某
日期：XXXX年X月X日
见证人：张某某、李某某
我们通过分析，可以发现上述文书中存在以下问题：
1、正文第一段，侧重于强调自身欺骗采购商的角度，会让人误认为本案的被害人为采购商，可能导致的结果是：案件被定性为诈骗罪，相关差价退还给采购商，本单位无法挽回任何损失；
2、正文第二段，将自身的职务侵占行为描述为了部分职务侵占、部分挪用资金，一方面在定性上存在模糊，另一方面给也会给认定职务侵占、挪用资金的金额带去难题。该案中，后来检察院在案件定性上应当认定诈骗罪还是职务侵占罪存在争议，其中有一种观点就是认为应该构成对采购商进行欺诈的诈骗罪，单位并没有损失。
二、《悔过书》的规范应用攻略
以上案例体现了不规范的《悔过书》可能带来诸多不利影响，那么 我们应该如何正确认识和利用《悔过书》？笔者认为，主要需要搞清楚以下两个维度的问题：
第一、《悔过书》在全案中的地位、作用如何？
第二、《悔过书》的标准格式、规范流程是什么？
（一）悔过书只是职务犯罪中的证据类型之一
在刑事案件中，法定的证据类型有：物证、书证、证人证言、被害人陈述、犯罪嫌疑人/被告人供述与辩解、鉴定意见、勘验/检查/辨认/侦查实验等笔录、视听资料/电子数据等。因此，被害单位必须明确：
1、《悔过书》只是法定证据类型之一，在职务犯罪中要给涉案人员定罪量刑，需要相关证据能够印证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。因此《悔过书》并非足以进行立案、追诉、定罪量刑的证据类型，它作为证据类型之一，是需要其他证据支撑的；
2、无论是单位还是单位外聘的律师团队、调查团队，在舞弊案件的调查初期，应当将重点放在全案证据的收集、梳理上，确保即便“零口供”也能达到足以追诉的标准；
3、并非所有的职务犯罪中都有《悔过书》这一证据。在实践中也要结合公司的情况，对于一些存在打草惊蛇、证据灭失、人员脱逃等风险的案件来说，并不适合在报案之前就跟涉案员工进行交涉，自然就不会在该阶段产生《悔过书》。
（二）如何程序规范地获取实体内容规范的悔过书
由于被害单位并非法定的侦查机关，因此被害单位所收集的证据想要成为定案证据予以使用，更加需要注意收集程序的规范性：
1、在涉案人员出具《悔过书》的过程中，见证人员不得少于两人，并明确表明见证人的身份；
2、涉案人员出具《悔过书》应选择合理的时间、地点，并做好全程同步录音录像；
3、在涉案人员出具《悔过书》之余，制作单独的《询问笔录》，《询问笔录》的制作也应按照上述两点要求进行，并在《询问笔录》中将《悔过书》的内容通过问答的形式予以详细记录，并由涉案人员逐页签字、摁指印。
无论何种职务犯罪，要达到定罪量刑的程度，都必须满足该罪名的构成要件，因此我们建议如果写《悔过书》，在《悔过书》的正文中至少应当就行为人的职务身份、利用职务便利实施的行为、如何获利、获利多少进行正面陈述，如果该行为人所在的行业类型比较复杂或者前沿，还要适当将难以理解的对象使用通俗的语言讲通透。
以上文中案例一中的文本为例，规范的文本框架可以如下供参考[1]：
案例一的修正版：
悔罪书
【职务身份的确定】本人于XXXX年X月X日入职甲公司，入职后先后担任XX职务、XX职务，职责之一为公司联系融资租赁公司并承租租赁物……
【利用职务之便的体现】从XXXX年X月X日起，本人为了赚取差价，以甲公司的名义跟融资租赁公司洽谈，在选择好融资租赁公司A公司和租赁物之后，利用职务便利，声称签订合同的公司为乙公司（乙公司为本人实际控制的公司），使得乙公司与A公司签约，随后又让乙公司加价500元/日、800元/日跟甲公司签约，最终由甲公司将该租赁物承租并支付加价后的租金……
【利用职务之便侵占的单位财物】在本人的上述操作下，甲公司实际支付的金额是超出A公司所收到的钱款的，差价经由……流转最终为本人所占有……
【退赃意愿】就我在甲公司任职期间的上述行为，本人愿意在XXXX年9月1日之前向甲公司退回以下款项：
1、XXXX租赁物被甲公司实际起租之日起至XXXX年9月1日之间（共计XX天）天数乘以500元共计：XXXX元（大写XXXX人民币整）
2、XXXX租赁物被甲公司实际起租之日起至XXXX年9月1日之间（共计XX天）天数乘以800元共计：XXXX元（大写XXXX人民币整）
此外，我将向A公司告知真实情况，并解除乙公司与A公司之间的签约，由甲公司直接与A公司进行洽谈和签约。
【悔罪意愿】本人对于自身的违法犯罪行为深深懊悔，希望公司能够给我谅解，能够给我一次机会……
概言之，《悔过书》只是证据种类之一，并非所有的案件都有，也并非所有的案件都适合出具，对于被害单位而言，必须首先明确自身的诉求：是否一定要追究行为人的刑事责任？亦或解决因舞弊行为衍生的民事纠纷？亦或仅仅是与涉案人员解除劳动关系？在此基础之上再结合案件的办理难度、证据收集程度去判断该案是否适宜在报案之前与涉案人员接触，获取《悔过书》的价值有多大？对于需要获取《悔过书》的案件，则需要按照规范的程序进行调查工作，在取证充分的基础上，获取能够与客观证据相印证、内容规范的《悔过书》。
[1] 《悔过书》并无法定格式要求，因此在不同案件中的写法是不同的，具体应视案件的不同情况而决定。这一版本也仅供参考。
作者：星瀚企业内控与反舞弊法律中心 冯笑律师
